沈思者，攝於巴黎地鐵 Varenne站

情已邁入第三年，法國很多博物館的營收因疫情失血不少，唯獨（沒有之一）羅丹博物館能自給自足，靠出售羅丹的青銅複製品邁入第一個百年歷史，並度過慘澹的藝情年。

羅丹於一百年多前的1916年，將作品全數捐給法國政府，遺囑並規定，館方擁有作品原始模型的使用權，每年館方可由監管的工作坊鑄造「最多」12件的青銅複製品，出售給私人收藏家或其他美術館及博物館，這筆收入可挹注三成到三成五的館方營收，讓不少友館眼紅不已。

記得當年計畫一日快閃四個巴黎博物館，羅丹博物館是快閃的終點站，為了趕在大師下班跟他見面，我匆忙搭乘13號線到Varenne站下車。

大師派兩個人在月台迎接我，對成為台灣馬桶代言人一事仍百思不解的沈思者，和穿著睡袍見客的胖大叔巴爾札克 Honoré de Balzac 。

巴大叔為了解寫作癮，日酗咖啡50杯而中毒身亡，要是他活在人手一杯的現在，各國政府可考慮徵收咖啡税，以挹注國庫收入。

走1號出口上來不久，就看到上圖紀念大師離世滿百年(1917~2017) 的紅布條，沒有這片位在十字路轉角的廣告牆，你可能會找不到羅丹博物館，因為從外觀看，羅丹博物館根本就像是一間隱身小巷弄，好野人的深宮大宅院。

右側為進門處的安檢站

不得不佩服擁有「上帝之手」美譽的羅丹，同時也獨具慧眼，這間被政府徵收的深宮大宅院 Hôtel Biron ，除了擁有綠意盎然的前後院，可用來陳列巨型的雕塑作品(The Sculpture Garden)，宅性乃地靈人傑，住過法國全才作家考克多，畫家馬諦斯和美國舞蹈家鄧肯，位置也極佳，位在左岸的蛋黃區，跟拿破崙的精神同在，上圖中為金光閃閃的軍榮院。

羅丹租下 Hôtel Biron 一樓的四個房間，做為工作室及住所，不但名利雙收，打破藝術家「死後才出名」的鋼鐵定律，他死後，創作不是堆放在地下室，不是流落異國黑市，而是在自己故鄉的展覽館裡吐納生息，因為精打細算的他與法國政府以捐贈作品為條件，協議在他死後，Hôtel Biron 可改建成以他為名的博物館，人生成就完全解鎖。

看看荷蘭人梵谷，他於1886年抵達巴黎尋夢時已35歲，當時羅丹48歲，名聲如日中天，梵谷還盪在谷底，默默無聞。

抑鬱的梵谷在奧維小鎮修補心靈，人生倒數70天，創造力大爆發，一天至少畫一幅畫，他用盡璀燦的色彩，摻雜生命的餘燼，畫入他陰沉的人生，留下讓世人讚嘆不已的遺作。

37歲辭世的梵谷，生前卻連一幅畫都賣不出去，誰說上帝是普愛世人。

上圖右側建築是售票處及紀念品店，左側即是Hôtel Biron 主建築，驗完票即可走到花團錦簇的前院，前院有兩塊花圃，植滿各色玫瑰，托著下巴的沈思者即坐在上圖中間的石作基座上。

俯視眾生的沈思者（The Thinker, 法文：Le Penseur，1906）被尖頭鰻狀的黃楊樹叢包圍，置放在前院入口，唯恐朝聖的觀光客們會錯過，誰叫他是羅丹最出名和被置入性行銷最多的作品，可惜太高高在上，以至於我無法端詳他痛苦抓地的腳指頭們，倒是不少模仿沈思者的觀光客搞錯姿勢，沈思者的右手是不符人體工學地撐在左腿上的。

取自官網

沈思者面向的玫瑰花圃就是「地獄之門」（The Gates of Hell，法文：La Porte de l'Enfer，1906），沒來朝聖這扇門，就別說你來過羅丹博物館。

其實這扇青銅的「地獄之門」是在羅丹死後才問世的原型版，他生前展出的「地獄之門」是修正版，目前放在巴黎近郊的默東博物館 Musée Meudon，個人認為這扇青銅素材的原型版才符合煉獄的驚悚意象。

「地獄之門」是羅丹受委託的作品，本來是用來當作巴黎「裝飾藝術博物館」的正門，沒想到博物館的興建計劃胎死腹中，這扇門也變成一座曠時近37年，從未開啟的大門，委託者可能也沒想到，象徵歡迎光臨的大門會被羅丹詮釋成下地獄的入口。

博物館生不出來，羅丹的創作魂卻沒有一刻停過，在將近40年的時間裡，羅丹極不滿意人聲鼎沸的青銅原始版，修改或刪除不少人物，有些人物則塑造成放大版的獨立作品，如「沉思者」，唯美版的「吻」，和上圖下方的三個「影子」(Shadows)，跟熱鬧滾滾的原型版相較，修正版單調不少，因此這道青銅門可以算是迷你版的羅丹作品集。

如果說義大利翡冷翠的「天堂之門」是舒心的童話故事，「地獄之門」就是椎心的人生寫實劇。羅丹以但丁神曲的「地獄篇」為謬思，在青銅的原始版裡，用了17組作品，200多個人物，來描繪因苦難和罪孽，在地獄沉淪的眾生。

跟華麗的天堂之門相比，這扇門「門沒門樣」，內容雜亂無序，受苦的男女罪靈扭曲著軀體，在地獄風暴的漩渦中載浮載沉，表情驚悚，彷佛能聽到他們淒厲的哀嚎聲，真像是一部會讓人卡到陰的恐怖動畫片，唯有「沈思者」，正經危坐地居門楣中央。

羅丹把「沈思者」打造成但丁的分身，在羅丹的詮釋裡，地獄不只是犯罪者的下場，也是人生必經的苦難歷程，如同蔣勳大師所說，「地獄之門」符合了佛經說的人生三大苦「求不得，愛別離和怨憎會」。

股票虧本，彩券摃龜，愛上不對的人都屬於「求不得」的苦，羅丹把自己化身為沉思者，思索著如何解脫「求不得」的情慾之苦，還要求後人在他死後，把沉思者立為他的墓碑和墓誌銘。

如果你有機會去羅丹老家「默東博物館」的話，記得去朝聖沉思者，大師就沉睡在沉思者的雕像之下。

張貼在博物館售票處的電影海報“ Rodin ”（譯名：上帝之手，2017年上映）

這對師生相差25歲，相知相惜，愛得高調，18歲的卡蜜兒為情創作，無法扶正後，為愛瘋狂，在精神療養院瘋狂創作30年，抑鬱而終。

這段驚世不倫師生戀上演的激情，抄襲，報復，崩潰，正符合「愛到卡慘死」的電影類型，即使與羅丹相關的電影（註）對倆人的毀譽參半，上帝之手是否也是時間管理大師的爭議不斷，卡蜜兒的出眾才華和原配蘿絲的不離不棄，更不該被遺忘。

註

Camille Claudel (譯名：羅丹的情人，1988年上映)

主演：Isabelle Adjani (伊莎貝·艾珍妮)

Camille Claude 1915 (譯名：最後的卡蜜兒，2013年上映)

主演：Juliette Binoche (茱麗葉畢諾許)

另一個「愛到卡慘死」的羅丹作品是「吻」The Kiss (法文: Le Baiser) ，這也是個不浪漫的「不倫之吻」，描繪但丁神曲裡的義大利女子 Francesca ，因政治聯姻，嫁給又瘸又醜的Giovanni，卻愛上俊美有才卻已婚的小叔 Paolo ，結局是這對奸夫淫婦慘死在 Giovanni 刀下，並被但丁判淫亂之罪，流放地獄第二層LUST（淫慾），永生無法相聚（主導聯姻的雙方父母不是也該作陪？）。

由於唯美版的「吻」不符恐嚇版的地獄之門，羅丹決定改以驚悚方式表達，上圖左的紅圈描述的是生離：一方試圖抓住快被地獄洪流沖走的另一方，上圖右的紅圈描述的是死別：錯愛的兩人被刺後的垂死掙扎。

看完令人雞皮疙瘩掉滿地的地獄之門後，讓我們逛到後花園壓壓驚，上圖主建築的兩側都有路可通，先迎來的是蔥鬱的大樹區，樹蔭下的雕像沐浴在大自然中，徜徉綠蔭間的小道，轉角處處有覓得彩蛋的驚喜，隨著朝夕和四季的流轉，這些雕像呈現千變萬化之姿，可以想像在白雪靄靄的寒冬時節，雕像們白了頭的唯美仙境。

私心建議羅丹博物館應改名為「羅丹博物館暨雕塑公園」。

上圖（取自官網）是世界各地都可以看到，羅丹生前卻未見識到的「巴爾扎克」像，Monument to Balzac Le Monument à Balzac，這是一件「被退件」且被輿論嘲弄的委託作品，退件原因是，怎麼可以把法國國寶，並堪稱十九世紀最偉大的文學家巴大叔，描繪成一個身披睡衣，憔悴邋塌的糟老頭。

神級夜貓的巴大叔，晚上6點睡覺，半夜12點起床，披著睡袍，不停筆地寫到晚上6點再上床睡覺，他曾發下豪語：「拿破崙用劍沒能完成的事業，我要用筆完成！」，難怪羅丹捨棄扶案疾書或紳士打扮的風格，用一件睡袍刻畫巴大叔對寫作的執著和狂熱。

「卡萊市民」（The Burghers of Calais ，法文：Les Bourgeois de Calais) 是法國港口卡萊市政府委託羅丹創作的雕塑，描繪英法百年戰爭期間，代表卡萊市前往英國投降受死的六名地方名紳，義士們的面容和肢體，糾結出無畏，恐懼，不捨，悲愴甚至絕望等不同情緒，令我印象深刻。

卡萊市市政廳前和倫敦的維多利亞塔花園 (Victoria Tower Gardens South)都可看到這項作品，曾是世紀宿敵的英法兩國，展現大國風範，以這幅作品提醒世人戰爭的可怕。

羅丹的模特兒個個都有特異功能，常常要擺出非典型的人體姿勢，我猜他們不是有五十肩，肩頸酸痛症狀，腕隧道症候群，習慣性抽筋，就是腰椎長滿骨刺。

磅礴大氣的後院比前院大上好幾倍，對稱式的庭院設計，幾何造型的灌木叢和玫瑰花圃，加上置中的草坪和水池，正是令人嚮往的法式庭園生活，不得不讚嘆羅丹擁有上帝視野，才能覓得如此優質的創作環境。

當時主建物背面的一樓正門沒有開放，走廊樓梯下方則搭建了三個透光天幕的白色鋼架帳篷，一看就是完美的晚宴活動場地，夜幕低垂，點上迷人燈光，放一曲法國香頌，配上好酒美饌，還有大師作品相伴。

L'Augustine 咖啡廳（取自官網）

博物館附設的咖啡館就是博物館的夢幻分身，新開幕的 L'Augustine 巧妙地隱匿在羅丹的後花園裡，炎夏時分，陽光和綠意灑進大片的落地窗，即使在冷冽的冬日也不怕，躲進咖啡館，啜飲一杯暖心的咖啡，恣意欣賞著凝結的銀白世界。

水池周圍放置不少休憩的石椅，沒想到一坐下，心靈又受到衝擊，水池中竟然放了一座人吃人的恐怖雕像「Ugolino和他的孩子們」，Ugolino and his children（取自官網），這座雕像也是從地獄之門獨立出來的羅丹作品。

Ugolino 因被仇人陷害，被迫食子屍充飢，由於Ugolino也曾經背叛過別人，被但丁下放至地獄最後一層的背叛圈，啃食仇人的頭顱以洩食子之恨。

Careful grooming may take twenty years off a woman's age, but you can't fool a flight of stairs." --Marlene Dietrich posted by Leah Walker in her Instagram leahtravels

跟著大師的足跡，逛了一圈後花園，才驚覺還沒拜見正宮內那座夢幻無極的迴旋梯。

展館不大，只有兩層樓，一進門就讓人驚艷不已，一樓格菱紋的黑白地磚，搭配迴旋梯上精緻的鑄鐵雕花，讓人忍不住地踏上夢幻，直衝二樓。

要抓到淨空的迴旋梯實屬不易，只好取得我的偶像部落客 Leah Walker 的同意，放上她在哀居裡下樓的美照，文采迷人的她曾是高中英文老師，每則哀居貼文都會搭配一則名人金句，發人深省，引人發噱。

以上美照搭配的金句是引自德國女星 Marlene Dietrich：「濃妝豔抹可讓女人返回青春，上下樓梯可讓女人爬回原形」。

註：Leah Walker 是移居巴黎的德州人，她成立的媒體公司 Leah Travels ，主打巴黎旅遊資訊，時尚精品，品牌經營及公關宣傳。

從二樓陽台望向後花院

上圖是羅丹剛出道的作品「青銅時代」，The Age of Bronze，以真人尺寸所塑，由於過於寫實，被酸民攻擊，以為是用人體翻模製成，讓羅丹氣到炸鍋，連忙提出證據自清，還好羅丹不是生於3D列印的現代，否則百口也莫辯。

羅丹不願屈就為一個外在寫實的雕刻工匠，他把人性刻在他的作品裡，因此人體作品常常是缺手，斷腳或被斬首，但表情，肢體和肌肉筋絡的張力十足，在他的字典裡，殘缺也可詮釋成寫實，如上圖的「行走的男人」，The Walking Man (法文： L'Homme qui marche)，殘缺不全，仍無畏地如喪屍般地邁步前進。

我就是青春和生命，你選擇大老婆，就是走向衰老和死亡。

羅丹博物館收藏不少卡蜜兒 (1864~1943) 的作品，最令我難忘的就是上圖「成熟年代」The Mature Age (法文：L'Âge mûr)，老翁不睬跪地求愛的少女，頭也不回地與老嫗相持而去，羅丹看了這件作品後，極度不悅，決定與卡蜜兒裂絕。

卡蜜兒早在一百多年前即熟諳如何利用輿論公審私情，這件「三人行不行」的殺傷力不輸1980年代，台灣作家蕭颯發表的「給前夫的一封信」，及2021年的「蕾神之鎚」，女人心深不可測，男人別亂來。

註：蕭颯前夫為知名導演張毅，因拍片與女星楊惠珊發生婚外情，蕭颯在中國時報副刊發表「給前夫的一封信」，公開譴責雙方，張毅和楊惠珊因此退出影壇，成立「琉璃工房」工作室。